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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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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粉,另外兩個老八端著槍站在磨棚門口。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。老八人多些,堵著門慢慢打,銀腦很難突圍。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,恐怕是裝著手榴彈。不用多,兩顆手榴彈往院裏一扔,銀腦吃虧就大了。

灌完面,又到庫房去裝麥子。庫房上著鎖,孫懷清從褲帶上解鑰匙,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,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。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、匪、盜、賊、刁民、悍婦,孫懷清對付得很好,游刃有餘。這一回他在心裏說:恐怕不中了,這回恐怕不中了。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,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,說:“就這點?”

“不知道你們要來,不然早給預備下了。你們丁政委來借錢,都是先帶條子下來,我給他籌上。”孫懷清說。

門外的人說:“哪個丁政委?”聲音客氣,意思是不客氣的,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。

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,打算告辭。孫懷清心裏一陣放松,身上卻發虛。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。孫懷清趕緊笑著叫他們吃撈面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。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,不叫他掏錢。老八說那就多謝了。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,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,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。

他剛關上門,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臺階上了,就在他身後。銀腦已全副武裝,端著雙槍。

“弄啥?!”孫懷清問。

銀腦不理他,只對手下們說:“追出去!”

孫懷清擋住門:“都回去!人家不尋你事,你們幹啥?!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?人家是給我面子!”見銀腦猶豫,他又說:“他們沒動你們,為啥?他們弄糧弄銀用得著我。就為這,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。”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,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。銀腦站在他爹對面,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。

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。

城裏人跑到史屯街上說,老八這回厲害,馬上要把城裏的守備軍打死光了。不死的也都投降的投降,起義的起義。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。葡萄一聽這名字,不知道是“解”什麽“放”什麽。街上也聽得見炮聲,夜裏看看天邊,這裏紅一片那裏亮一片。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麽哩?

夥計也說不太明白。他說:“咱村村都有打孽的不是?你男人鐵腦說不準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孽給打死了。解放軍和國民黨,那也就像打孽,打了好幾十年。這回可要打出子醜寅卯來了。”

城裏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,買點心、買藥品、買煙酒。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。大家都說:快打完了,快打完了。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,一只鞋一個顏色,要不就是兩只鞋一順兒拐。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,孫懷清對城裏主顧們說,要是豬上膘上這麽快那可美。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,再貼上新寫的,城裏人票子不夠,只得拿首飾、鐘表、衣服去當鋪賣。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饑。

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,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。兌大洋的時候,孫懷清機警得很,看看有人跟上沒有。若沒人跟,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裏。



孫懷清的父親在作坊的一個角落挖了個小地窖,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東西。地窖的出口在後院門外,上面擱的都是打破的醬油缸、醋缸。孫懷清知道,他做事盡管是嚴絲密縫,也擋不住賊惦記他。他每天兌現洋的事雖然只有錢莊的人知道,但風聲必定會漏出去。有賊心有賊膽就必有賊眼賊耳,不知在哪片黑影裏貓著的人正支著一對賊耳,專門找的就是這類風聲。他總是把夥計們打發得一個不剩時才和葡萄一塊藏銀洋。藏也不能藏太深,他馬上還得把它們花出去進貨。進貨的價也是一會兒一個樣,兌成銀元,他蝕得少些罷了。價漲成這樣,做了幾十年生意種了幾十年地的孫懷清也覺著招架不住了。

大亂的局面似乎沒有終了的征候。打孽的、報仇的都趁亂來了。村裏一個年輕寡婦叫槐槐,也是一九四四年那個夏天黃昏認回個老八游擊隊,犧牲自己男人守寡的。這天夜裏她公婆在院子裏大哭大喊,說有人把槐槐給殺了。村鄰們打起燈籠跑到槐槐家院裏,見槐槐秀秀氣氣的一個頭和身子隔開兩尺遠,扔在她屋門口。大門上著鎖,兇手是從她床下的洞裏鉆出來的。大家一個個去看床下那個洞。兇手可有耐心,從外面老遠慢慢地挖,一直挖進這屋床底下。很快有人傳謠,說那是她公公叫人幹的。她公公沒了兒子,恨這媳婦恨得鉆心入骨,最近又見這媳婦天天晚上跑出去,村裏秘密老八要把她說給另一個秘密老八做媳婦。她公公就找了個亡命徒,窮得把閨女都賣了。他和這亡命徒說:知道你孝。你媽要死了,你也買不起棺材,你給我把這事弄成,我自己不睡棺材了,給你媽睡。村裏人知道這老漢別的不好,就好尋摸好棺材,早早給自己和孩子媽置好了兩副大壽材,沒事就在裏頭睡睡。亡命徒反正也沒地可種,天黑就打洞,把半裏路的洞打成了。不過村裏各種邪乎故事都有,傳一陣子,沒說頭沒聽頭了,就又開始傳別的。接下去就是傳孫懷清殺匪盜的事。問他有這事沒有,他嘻哈著說咋沒有?匪肉他都賣給水煎包子鋪了,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時候看著點,別吃著匪爪匪毛。說笑著,他還是站在一局棋旁邊罵這邊孬罵那邊笨,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馬,不是慫恿這個悔棋,就是幫那個賴賬。弄急了,下棋的人說:你能,你來下!孫懷清便說他後面油鍋還開著哩。

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。這天孫懷清和葡萄準備完第二天的貨,已經二更了。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,就和葡萄在店裏湊合打個盹。葡萄在店堂裏睡,他睡在作坊裏。下半夜,有動靜了。那人把門邊的幾塊磚挪了出去,一個洞漸漸大起來。明顯不是一天工夫了,也許這幾塊磚讓他早早就撬松了。

鍘刀擺好,張開的刀口正卡在洞邊上。過了一會兒,洞能鉆條狗了。他蹲在旁邊,心想這一定是他過去沒餵熟的“狗”,現在野出去做狼做狽了。

過一會,一只胳膊伸進來了。

孫懷清正要往下捺鍘刀把,馬上不動了。他差點上了當。這貨還真學了正經本事,懂得用計,先弄條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進來,看看裏頭有刀等著沒有。孫懷清簡直要笑出來了。

外頭的人看看笤帚沒挨刀,便伸進一只真胳膊來。孫懷清在想,是條右胳膊哩。右胳膊給他去掉了,這貨以後再偷不成了。不過搖轆轤把也搖不成了,抱孩子也抱不成了。漸漸的,一個腦瓜頂也進來了。孫懷清想,對不起了,斷一條右臂還不如把頸子也斷了,不然一個男人,留條命留條左胳膊怎麽養活老的小的?

他突然發現這腦瓜眼熟。腦瓜上長禿斑留了幾塊不毛之地,肉銅板似的光亮。這腦瓜是史五合的。五合來作坊學徒是五年前,他過去在洛城炸過油條麻花饊子,手是巧手。來時三十歲,收下他是圖他手巧。也是老規矩,新來的學徒一進作坊就吃三天糕點。最好最油膩的,盡吃,全都是剛剛從油鍋撈上來,泡過蜂蜜、桂花、糖汁,撒了才炒的芝麻,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,直拉黏扯絲。任何一個徒工都說:那香得呀,扇嘴巴子都不撒嘴!吃到下午,頭都吃暈了。第二天再吃,能少吃一半,第三天一吃,胃裏就堵。從那以後,徒工一聞糕點的味胃裏就堵,偷嘴一勞永逸地給制住了。只有五合個別。他連吃三天點心,饞勁越吃越大,後來的一年裏,他抹把汗、擦把鼻涕的工夫都能把一塊蜜三刀或千層糕偷塞到嘴裏。而且他練了一手好本領,嚼多大一口點心臉容絲毫不改嘴巴絲毫不動。要不是有一回藥老鼠的幾塊點心擱錯了地方,孫懷清追查不出只得毀掉全部點心。五合不會承認他偷嘴的事。他一聽藥老鼠的點心沒了,哇地就嚇哭了。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塊點心,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兒。

等五合上半身鉆進來,孫懷清把鍘刀捺在他背上。五合一擡頭,孫懷清說:你動我就鍘!五合說:別鍘別鍘,二大是我!鍘的就是你,你路可是熟啊,來偷過幾回了?這才頭一回!二大饒命!五合你不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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